《厚重夏邑》系列之四十一“西园公子彭尧谕”发表时间:2023-09-15 08:48 ![]() ![]() 公元1620年,被称为“一月皇帝”的明光宗即位。就在这一个月中,彭尧谕应诏入京,补选为恩贡。他游走在公卿达贵之间,高谈雄论,妙语连珠,特别是在褒贬时事中,语惊四座,众人叹服而称颂不已,一致留他在北京候试。这时传来其母亲病重的消息,只好放弃留京的机会而归家,不数月彭母病故,彭尧谕极尽哀伤,守孝三年。期满后适逢乡试,彭尧谕积极投入应试,结果特立独行的性情,使他名在孙山之外。后来又在京城结交了许多缙绅,开阔了视野,得到了当时礼部侍郎蔡毅的赞誉和赏识。 还就是这一年,彭尧谕的父亲,曾经在政治上受到排挤,已返乡为民的彭端吾,接到了明光宗因感念旧功,下诏请彭端吾回京复职,授光禄太常寺少卿。随着当朝的时局动荡,彭端吾深感还是告老还乡、安度晚年保险,于是决定辞官。他首先让彭尧谕提前回到故里,打扫家舍,安顿好家庭等候他,而后又上书以微疾而告老,终于得到许可,回到了老家夏邑。 又过了一年,彭端吾因疾而多方求医未见好转,在家郁郁而终。彭尧谕茹痛哀泣,专门邀请昔日好友书画大家、曾任南京吏部尚书的董其昌为其父撰写墓志铭。董其昌在朝也与彭端吾交好,接到彭尧谕的相邀,欣然提笔为彭公撰写铭文,洋洋洒洒数千言,写尽了彭端吾的一生。铭文结尾还不忘对彭尧谕赞誉一番,“公子尧谕将袝葬公夫妇于赠公之原,从治命也,而千里重趼来乞隧道之石,尧谕高才,绝学中州,博雅无两。公侯必复,世得作求,可以慰公地下矣!”彭尧谕也因此回赠了一首《寄上董玄宰大宗伯侯示,先君墓表兼吐胸臆请正》诗云,“曾到仙庐望九峰,中间灵气似偏钟。文成七尺龙门传,意重千秋馬鬣封。深慰夙怀忘检束,追思善诱语春容。生平惭愧功名薄,山斗瞻依恨莫从。” 彭尧谕喜谈善辩,为人豪迈任侠。在《彭氏大族谱》中还记录了他这样一则轶事,说是在明朝万历年中,彭尧谕游历京城,参加了一场“文化沙龙”的聚会,众多的文人雅士及达贵们在一起品诗论道,相谈甚欢。在午间的席中,彭尧谕恰好与当时“竟陵派”诗人代表钟伯敬相遇,在畅谈中因各自的文风不同,见解不同,而引发争议,彭尧谕席间竟然一怒而起,挥拳砸向与自己辩论的钟伯敬,众人劝开后,钟伯敬起身喝斥惊问,“你是何人?居然敢打老夫!”彭尧谕大大咧咧应声答到,“我就是西园公子彭尧谕。”钟伯敬也是久仰彭尧谕之名,随即老脸面容改色,落回原座,不敢再吭声。 钟伯敬何许人士呢?他就是“竟陵派”的代表人物钟惺,虽平生和彭尧谕素无瓜葛,但诗文见解不同。他是湖广竟陵(今湖北天门市)人。万历三十八年(1610)进士。曾任工部主事,后官至福建提学佥事。不久辞官归乡,闭户读书。其为人严冷,不喜接俗客,由此得谢人事,研读史书。他与同里谭元春诗文名扬一时,形成“竟陵派”诗风,世称“钟谭”。他的文学主张,反对拟古文风。并对当时盛行文坛的拟古主张加以批驳,指出“作诗者之意兴,虑无不代求其高。高者,取异于途径耳。夫途径者,不能不异者也。”他认为当时的“七子”模拟古人词句,只不过是“取古人之极肤、极狭、极熟便于口手者,以为古人在是。”甚至对李白《古风》、杜甫《秋兴》等名篇都不待见,试图以幽冷之态来洗“七子”的绚烂,另立幽深孤峭之宗,片面的认为只有处于空旷孤迥、荒寒独处的境地,通过孤行静寄的覃思冥搜,才能写出表现作者性灵的真诗。这和时人推崇的“七子”复古诗风不尽相同,因此彭尧谕十分反感,在争议中挥拳相击,大打出手。也反映了彭尧谕特立独行,捍卫自己文学主张的一个侧面。 彭尧谕虽博学多才,满腹经纶,但功名上一直不受待见,多次应试而未能及第,崇祯三年(1630年)彭尧谕又一次参加科考落榜。他在《庚午落第》诗中写道,“往来京国几风尘,自厌平生落第频。朋旧皆知成惟事,文章不解向何人。天寒林岫开诗胜,岁晚江湖曵钓纶。每爱清樽堪就菊,年年醉卧草堂贫。”终于到了崇祯十年(1637)仕途有所转机,这一年农民起义多方突起,各部官员人心惶惶,彭尧谕被举荐为官,初授赤城别驾,赤城即今河北张家口市,别驾即别驾从事,是州刺史的佐官。后来又改授南康通判。南康府自古就是山水奇胜,先贤遗迹众多的地方,旧有白鹿洞讲院,是理学先贤们讲业之处。彭尧谕经常到此吊古怀幽,受益良多。这时正赶上天下大乱,各地征兵增饷,一片骚然。有一负责督饷的官员来到南康,彭尧谕汇报称“民穷财尽,宜少矜恤,以留豫章一块土地。”而官员们一意孤行,彭尧谕见此情景十分伤叹,又加之农民起义军把社会搅得天昏地暗,风雨飘摇,于是他拂袖而去,草草结束自己的为政生涯。 归隐西园里,醉心沧洲中 “大隐隐于市,小隐隐于野”。彭尧谕的归隐,即有大隐的豪迈,又有小隐的安逸,当属介于二者之间吧!他返乡归隐后,在夏邑古城西侧置地数十亩,建一大宅院,时称“西园”。西园风景秀丽,四季各异,彭尧谕有一组诗《题西园八景》里详细描述了园内的八处景色,分别由“莲湖把钓、竹里携壶、花社参禅、雪庐酣卧、片石卜居、茂林下榻、野亭问鹤、寒陇寻梅”组成,从八景诗里,不难想像到当时园内别致的景色。他还在西园诗中兴致勃勃的写道,“决策卜居已十年,偶成佳致兴依然。云山处处消尘梦,香茗时时结静缘。”可见彭尧谕归隐后的惬意生活。 关于西园的建筑布局在彭尧谕先生的《沧洲八咏》组诗里也有真实体现。这里说的“沧洲”,即滨水的地方,古时常称隐士的居处为沧洲。三国的阮籍《为郑冲劝晋王笺》“然后临沧洲而谢支伯 ,登箕山以揖许由 ”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因而彭尧谕在归隐西园后,取一别号称“沧洲渔父”,冥冥之中拿陆游老夫子《诉衷情》一词“心在天山,身老沧洲”的千古名句,借以自谓。也暗喻自己和陆游一样,只能在这滨水的地方过隐居生活了。 在《沧洲八咏》诗里,彭尧谕对西园的主要建筑作了详细的介绍,其中有用于儿辈们读书的“振秀馆”,有可以观眺湖水的湄亭“无遮亭”,有门前临湖的“濯锦堂”,有候客宴席于此的“锦镜堂”,有面对南楼镜窗的“静照轩”,以及怪石嶙峋奇异的“华孙馆”,可以登楼下望邑城湖光的“见沧楼”等,甚至还有一艘用于游览的小艇名为“霞舟”,都被他一一记录在诗里。到后来西园又增建的一座“素修草阁”,在草阁落成即事诗中彭尧谕这样写道,“西园公子旧知名,费尽黄金愧友生。投老发垂深雪里,竹根闲听煮茶声。”可见先生空有满怀豪情,却只换得一声长叹,闲来居此煮茶论道而已。 彭尧谕隐居生活丰富多彩,其一生诗作也相当可观。曾任山东登州知府的侄子彭舜龄在《西园诗集》述言中提到,“其伯氏生平好为诗,文不加点,诗既成,其居西园时则又无时不为诗,故诗不下千百首,足见创作之丰。少从父游,抵京师而又泛江浙,一生交友丰富。” ![]() 说则如此,但几经明末兵燹的战火洗劫,彭尧谕的著作大多散佚。今国家图书馆尚藏有《西园前稿》和《西园续稿》两套诗稿残卷的明刻善本,诗稿内容丰富,涉及面较广。仅为彭尧谕写序的文化名人和地方官吏就有董其昌、陈继儒、闵文逸、陆弼、郭光复、韩敬、陈元素、练国事、李若讷、钱龙锡、罗鸿举等十数人,并且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应酬而为,还多有诗词与其唱和,可见也是交往甚密的文友。 在两部诗稿里,前稿由侯恪、练国事审订,续稿则是由董其昌和陈继儒审订。共保留了1497首诗、7首词。从这些诗词里可以看出,彭尧谕的诗几乎涵盖了所有体裁,其中不乏与时下文人唱和酬答、游宴之类的佳作,还有赞美自然、送别寄情、思古咏怀和祭奠感叹等主题的大量诗篇。还有以“乐府诗”古曲,赋入新的内容,而作“乐府诗”上百首,其中以《结交行》《贞女吟》《龙笛曲》《弃妇篇》《相逢篇》《出门行》《小隐篇》等较为出众。他用旧题感新事,抒发自己的情怀。如《结交行》中他写道,“采花不在春,桂兰秋方吐。结交莫羞贫,真交贫方固。长安慕贵游,中道频改路。许我平生言,转眼如晞露。媚骨与热肠,势促谁复顾。举手下石者,正为交所悮。所以千古中,管鲍亦不数。”诗中不仅对末世人心险恶,结交最难的隐喻,也揭示了明末社会腐败,人心动荡,更兼有举手下石者,知己难求的感叹。在《贞女吟》中他又写道“不爱种芙蓉,不爱溪桃李。不愿托梧桐,不愿嗜梅子。所爱与所愿,为松为连理。青青不改柯,霜雪忍寒死。化石深山中,陵谷无变徙。”以此借用古题,写贞女不爱芙蓉,不托梧桐,所求所愿惟连理,借贞女之贞自表其心。也借贞女表达自己坚贞不屈,不向世俗低头,守望自心的高贵品格。在内容上的情感表达,则是自己真实的社会经历。 ![]()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彭尧谕的好友,同是夏邑的大才子陈陛,其字子素,也是夏邑的名门望族,他官至山东右参议,擅长古文、诗词和书法,被誉为“书法直逼古人”,殁后“一纸值数金”。彭尧谕和陈陛是世交,他们之间唱和酬答,十分默契。西园梅花开了,邀陈陛共赏,菊花残了,邀陈陛共怜惜,陈陛远处赴任去送别,家中有好酒则相赠,分开久了则相忆。特别是在陈陛去世时,彭尧谕更是伤痛欲绝,写下了《哭子素陈方伯》四首,其一最见真情,诗云“三月花前泪满巾,伤心又过牡丹春。寻常少别犹相忆,忍见悠悠作古人。”还有《悼友子素再成口号》云,“一别人间再不来,来时风雨闭泉台。莫言未了人间事,久矣君心是死灰。”更有《为陈子素悼亡》一首,“昔歌三妇艳,今作悼亡诗。中夜何能寐,先秋忽送悲。明霞频过眼,新月枉如眉。徒有求凰意,香魂无返时。”可见彭陈二人惺惺相惜,即是生活中的挚友,又是心灵上的知己。 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商丘才子侯方域在《书彭西园集后》评价其诗曰,“西园诗开阖起伏,具有法度,意远调圆,在盛唐入室之列。其负盛名时,诗道榛芜,无人足以共切磨者。西园性又简傲,以故其晚年诗遂失于率放。”他在《西园先生诗序》中写道,“客岁游禾水,友人彭司理出其家藏《西园先生诗集》,授余曰,此吾之世父,昔尝与子之叔父司成公齐名者也。余幼时,从叔父司成公习闻先生诗名。及稍长,知为诗,而司成公没,先生之诗无从数见。客岁幸从司理处读其全集,乃悟曰,先生之诗,早年学杜甫,其苍茫雄郁者,得甫之精者也,失则浮尔;晚而学白居易,其广大犹夷者,得居易之真者也,失则率尔。”彭尧谕与侯方域的叔父侯恪交往深厚,在明末大厦将倾之际,彭尧谕与侯恪共推现实主义诗风,反对空谈心性,不切合实际的文体文风,主张复古回归,这在中州诗坛,乃至明末诗坛上有着重要的影响力。侯方域当小彭尧谕一辈,可见当初侯公子见到彭尧谕诗集的时候,也是高度的赞扬。 ![]() ![]() 综观彭尧谕一生写诗、论诗,勤奋异常。作品数量之多,不输于唐宋大家,因此著作颇丰,有《百一诗》、《舞勺篇》、《沧州集》、《黍丘集》、《出山诗》、《归田诗》、《庐山诗》、《经济录》、《韵事录》以及《西园前稿》、《西园续稿》等。还有明末著名诗人李维桢选刻《四家评唱黍丘集》,南京国子监祭酒侯恪刊刻的《西园文集》,以及明末大才子侯方域选刻的《彭西园诗集》等专著传世。可见,彭尧谕在明末清初诗坛上,绝对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领军人物。 在历史的车轮碾压中,西园的景色早已灰飞烟灭。曾经的西园很精彩,诗人彭尧谕更精彩,然这些精彩永远遗留在他的诗词佳作里,留在人们的万千畅想里。岁月湮灭了昔日的辉煌,许多许多年过去,有谁还记得这位“登楼身坐梅花上,嗽茗焚香读道经”,徜徉在西园把盏临风,醉心沧洲的“西园公子”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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厚重夏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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